71.缺失的案子

凤久安 / 著投票加入书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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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听说了吗?官府如今在挨家挨户找隐香树, 看见就砍。”

    “可该砍了!那玩意熏死人了……”

    “唉,树倒猢狲散啊。”

    “老刘头,你又拽什么文?”

    “不懂了吧, 这树啊,跟上头的人有关。人倒树倒, 人在树在。现在看啊,咱们的皇上,是要自己当家做主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不要命了,说这个做什么?!啊,听我远亲说,不仅是咱云州,凉州那边更是严格……”

    “凉州的动荡可不小,这阵子, 恐怕半个凉州的官儿都怕的睡不着觉。”

    沈情带着铁锹, 跟小乔前去挖坟验尸,本就满是心事,再听见路人聊的事,更觉生活沉重,无处喘息。

    凉州一案被她从地底下翻到阳光下头晒了之后, 像是地震,轰轰烈烈从凉州开始,把整个十三州都捣腾了一遍。

    “……很奇怪。”沈情忽然开口, 对小乔说, “凉州府出现巨大的官员空缺后, 吏部安排的新官员,却没几个是沈非的人……她能坐看着朔阳侯拿下凉州的棋盘?”

    小乔道:“你真以为,凉州案受益者,是朔阳侯?”

    沈情脸一僵,问道:“不是朔阳侯,又会是谁?”

    小乔说:“安乐公主助朔阳侯坐镇凉州,凉州一案带出的利益,朔阳侯自然要让给安乐公主以示感谢。小情儿,一直蛰伏在棋盘一角的龙寻到了时机,就要抬头冲云霄了。”

    沈情恍然大悟:“所以……沈非按兵不动,让朔阳侯做这个顺水人情,是她不愿得罪手握西北三军的安乐公主吗?可还是很奇怪,我觉得,沈非左右朝局十余年,并无遇上强敌,这时候做出让步,把凉州白白送给安乐公主,不合常理……难道是想扶植安乐公主,削弱朔阳侯?”

    “也不是不可能。目前来看,凉州一局,扳倒了一个平宣侯,上来了一个安乐公主,沈非丧失了西北三州,像是没有从中获利,可长远的看,却非如此……”小乔笑眯眯的,像玩笑一般,说道,“旧的棋盘摆的差不多了,指不定,她是要摆个新的棋局,重新开局。”

    “开什么局?”

    “往后几年的局。”小乔说道,“皇上身边有不少青年才俊,但最亲近的,只有两个,这两个一个是安乐公主的独子班合阳,一个是朔阳侯长子傅温珩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诶?合阳是安乐公主的儿子?”

    “是的呢,巧得很,那么多世家子弟,虽也在宫中侍读,平日里却无令不得面圣,只有傅温珩和班合阳可以。”小乔笑道,“要知道,今年三月之前,宫中内务可都是沈非一手安排的。”

    “你是说……这是沈非有意的?”

    “是不是有意为之,我不敢说。但看留在皇帝身边的傅温珩与班合阳,你会发现,这两个……是以后的帝君之选,背后的朔阳侯与安乐公主,一个权在京中,虽无兵权,但现在却掌控着东南三州盐运织造,一个是皇室宗亲,有西北三州兵权,现在又将凉州纳入口袋。恐怕安乐公主和朔阳侯忧心完沈非,就要接着忧心皇帝身旁的帝君之位了……此局毕彼局开,一局接一局,棋局还会继续。”

    沈情听完,烦躁道:“人活着,为何这般苦?一事连一事,事事不休。”

    “有人的乐趣是知足常乐,岁月静好,有人的乐趣是搅动风云,享受博弈。”小乔说,“你觉得事事皆苦,她却觉得这是人间至乐。”

    又走了一段,两人终于到了纪铁连的埋骨之处。

    那是一个风景秀美的山谷,开满了铜草花,风吹过,绒絮满山飘着。

    沈情看到师父和师娘紧紧挨着的墓碑,有些犹豫,有些不忍,她轻轻叫了声小乔,却在犹豫之后,把手中的铁锹插\\进土地,一声不吭地挖了起来。

    小乔愣了下,向着纪铁连和他夫人的墓碑微微鞠躬。

    “要是有人问起来,你就说,是我挖的。”沈情道,“我有大理寺的通行牌,你只管验尸。我师父脾气虽然倔,但他明是非,很早以前他就说过,为了查案,给万民还公道,他能付出所有,只要用得上,就是要他的整颗脑袋,他都能双手摘下送上。”

    “你运气很好。”小乔说,“当然,你自己也是个好苗子。小树要长直了,是要有人帮忙修剪,教她风雨中也不弯腰,沈情,你遇上的,都是好人。”

    “师父他曾告诉过我。”沈情鼻头微红,声音却清晰有力,“不管别人作恶还是扬善,你先要把自己这个人做好。世间有很多披着人皮的妖魔鬼怪,但你不能成为其中之一。作恶的纵有千万理由,它也是恶。扬善再难,那也是善,我们怀人心,就该做人事。惩恶扬善,除魔降妖,为人做事,替天行善……”

    沈情抬起胳膊,擦了泪花,说道:“若要替天行善寻求真相,自己就要先活成尺子,不偏不斜,不被邪魔迷心窍,要时刻明是非懂道理。”

    她说:“今日,我为寻真相而来,不孝徒扰师父安宁,并非胡闹,而是要为师父找到凶手,让师父享真正的安宁……我师父会理解的。”

    铁锹挖到了棺木,沈情扔掉铁锹,跳下坑,捏起袖子拂去上面的泥土。

    “乔儿……”沈情按住盖子,又沉默了好一会儿,说道,“没关系的,不管有没有结果,师父都不会怪罪你,你像平常那样……查验就是。”

    小乔点了点头,手轻轻覆在沈情手背上,他手心的温度让沈情慢慢平静了下来,刚刚一直颤抖的手,终于平静了。

    小乔轻声说道:“不要怕,交给我。”

    棺木打开后,沈情掩着鼻子,说道:“下葬十七天了,创口或许不会很清晰……”

    小乔低头看了一眼,纪铁连身长体胖,开棺后,皮肤迅速塌扁下去,小乔说:“棺木密封还好,刚刚开始腐烂……”

    他慢慢扶着纪铁连的头,将他小心翼翼转了个方向,后脑勺对着自己,而脸则对着沈情。

    沈情瞪着眼睛,看见皮肤塌陷进去变了色的纪铁连,鼻头一酸,可还没哭,又想起师父生前说过的那些俏皮话,带着泪噗嗤笑了出来。

    纪铁连读书多,却不迂腐,师娘还活着时,二人经常饭后到街上散步消食,无论寒暑,不顾众人目光,紧紧牵着手。

    “知恩啊,你这孩子,生得好,一看就是有大出息的!”

    “师父,多大的出息叫大出息?”

    “就是跟师父一样,白日有案子可查,晚上有夫人的手牵。白日不负案子,晚上不负夫人。”

    “哈哈哈哈……那我也去找个夫人。”

    沈情吸了吸鼻子,小声道:“师父,熏死了……”

    小乔镊子拨开纪铁连的头发,双眼一亮,说道:“沈情,你来看。”

    沈情绕过去,见纪铁连脑后开了一个月牙型大洞,可能是入殓前学生清洗过伤口附近,伤口周围的头发上没有凝固的血块,但即便如此,沈情也能想象到当时的情形。

    “看这个伤口形状,是钝器所致,凹陷下去的呈月牙状,整体来看,淤紫呈现出的是长条形,则像是棍棒所造成的伤,如果是锤或斧,不会形成这样的创面,你再看这个月牙弧度上的小孔,这是锐器所伤……”

    沈情趴下来,仔细照着纪铁连脑后的伤描了图。

    “也就是说,凶器上头有一根铁针,形状类似棍棒,这样用带着铁针的边缘击打下去,造成了这个带有月牙形,有细孔的创伤……”

    “一般来说,击打头部,不会溅出大量的血。”小乔说道,“但如果凶器上带有铁针,拔出凶器时,一抬手,就会把上面沾染的血扬起,溅出去。”

    沈情:“凶器,是你说的伏龙铁刺吗?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?”

    “两年前,朔州出了个案子。”小乔说道,“一个捕快,拿着伏龙铁刺行凶伤人,那人的伤与这个类似。伏龙铁刺,其实就是官府统一配发的打狗棒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官府统一配发?什么时候的事?我没有在崖州见过。”

    “北边信神女的地方,用得更多。”小乔道,“当年百姓大兴祭祀,吃剩的猪羊祭品招来许多野狗,为了打狗,官府改了之前的铁棒,在顶端边缘加了铁钉,命名为伏龙铁刺。用这种钉棒打狗,一击必杀。后来因为这兵器太凶,又闹出不少用伏龙铁刺打斗致死的命案,被朝廷禁了,回收了铁刺。”

    “官府统一配发的兵器,百姓是不得私自铸造使用的……”

    “自然,那可是铁棒。”小乔说,“没有人敢私自铸铁,会被治罪的。”

    “所以……杀我师父的凶手,是官府的人?”

    沈情托腮思考,好一会儿,她说:“从稷山方向来的,两手空空,亥时来敲门借宿……但问题是,从稷山到我师父家,途径两三个村庄,戌时就已日落,如果只是单纯的借宿,他早就在经过村庄时找一户人家落脚。”

    “此外,通过老仆的描述,师父和他都不认识那位来投宿的客人。老仆说,那位客人说云州话,本地口音,师父与他聊了几句,甚是投机,因而请到了书房畅聊,而且,师父还翻出了《洗冤集》……也就是说,这人与师父聊的,很可能是案子。”

    “老仆在偏房睡,并没有听到声音,一觉睡醒,师父被害,客人不见了,院子的门开着……也就是说,行凶之后,客人从容地戴上斗笠,从前门离开。”

    “行凶的,不一定是客人。”小乔道。

    沈情点头:“如果凶器是你说的那个伏龙铁刺,那从背后用伏龙铁刺杀害我师父的,应该另有其人。”

    小乔提议:“我们去县衙问问吧。”

    沈情和小乔又把纪铁连葬了回去,盖好土,沈情跪地三拜,说道:“师父,徒儿不孝,扰你清净……”

    没想到小乔也跪了下来,拜了三拜。

    沈情愣了下,扭头对他说:“我以前与师父约定过,有朝一日,我会回到崖州,查出武湖决堤的真相。”

    “武湖决堤?”小乔皱眉,“你是说,当年崖州水患……有疑?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沈情轻轻嗯了一声,“当时觉得武湖堤坝突然决堤有疑问的不止一两个官员,我师父说,武湖的官员查了许多,写了折子,却因帝后大婚,云州府只许报喜不许报忧给压了回去,时间久了,也就不了了之。”

    “你是什么时候觉得武湖决堤有问题的?”

    “十三岁,我因换了书院读书,住进了沈非的旧宅,翻到了被压下的卷宗,但只是一部分……当时我不愿多想,可后来,梁文先跟我说,他家中来了个乞丐,说当年在武湖堤坝旁,听到了巨大的声响,可当时堤坝还没有崩塌,大坝是在响声之后才崩塌的……”沈情道,“因为太想知道真相,恰巧我师父受书院学监所邀,时不时的会到书院讲《大延律》,于是我就拜了师父,跟着我师父断案……”

    小乔问:“你有没有想过,缺失的书页,记录的……会不会是和当年水患有关?”

    沈情沉眸道:“从我踏上来云州的船时,就有猜测。你刚刚又说伏龙铁刺是官府才有的,平民百姓不可能持这种东西行凶,我想……凶手很可能,就是冲我师父来的,我师父,应该查到了什么!”

    沈情说完,见自己和小乔都还在地上跪着,一愣,连忙扶他起来。

    小乔笑道:“相互搀扶,就是这样吧……”

    沈情垂首,好半晌,笑了一下,抓住小乔的手,看着纪铁连和纪夫人的墓碑,说道:“我师父和师娘,曾经好奇过。”

    “好奇什么?”

    “好奇我将来会从京城带个什么样的人回来看望他们。”

    沈情指着小乔,对着墓碑说道:“喏,判官还能带谁回来看你们,肯定是仵作咯。”

    小乔眯眼一笑,说道:“嗯,仵作,我叫乔凌,刚刚……见过师父师娘了。”

    “那个……”沈情轻咳一声,“就,我想了想,我是能自作多情的吧?”

    小乔道:“再说吧,给你机会你不要,那就再等等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