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章

孔璋 / 著投票加入书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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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飞流直下三千尺,疑是银河落九天!

    飞瀑下,一块尺来方圆,滑不留手的黑石,袁当赤着上身,盘着膝,微微的躬着腰,任激流冲击,岿然不动。

    “千岩万壑不辞劳,远看方知出处高。溪涧岂能留得住,终归大海作波涛…这首诗,蹈海兄想来读过?”

    “我……已经很多年不读诗了。”

    沉着脸,背着手,蹈海的口气,绝不友好。

    “哦,那真是可惜……听说蹈海兄本是举人出身,在下还想有所请教的呢……”

    低笑着,袁当双臂轻舒,立刻拉扯出强劲的气流,把高下何止千尺的飞瀑生生阻住,倒顶起来,倒也去之不远,冲上数丈后,便又力竭而落,只依旧被气旋托着,四下飞溅,一时倒如急雨一般。

    袖着手,蹈海动也不动,唯身前一丈地内却似有无形护罩,水滴一触,便“滋”一声烧得干了,化为雾气,袅袅而上。

    嘿嘿一笑,也不见袁当如何动作,雨势却是愈来愈急,更开始集中向蹈海这边过来,却也无甚么变化,依旧是一近身前便告气化,转眼间已是烟雨迷蒙。

    “蹈海兄……小心了!”

    烟雨浓浓,不能见物,但,在袁当十指交叉握住的同时,蹈海也是一声怒喝,闪电般出刀仰上。

    “怒龙焚城!”

    “孤帆……绝妖邪!”

    袁当一声叱喝,漫天飞雨忽止,跟着碰碰连响,竟由水生火,化作无数细小赤焰,飞舞结为龙形,汹汹压下,唯与之同时,蹈海身侧温度也已急降,由炎炎灼灼一变而为刻骨森寒,更随其刀势掀动,倒似头蛰伏巨熊,一怒而起,待要以血止怒!

    轰然声中,拳风刀气对撞,劲风四走,在水潭中掀起数人高的巨大波浪。但相距二十来步的两人,却从始至终,都没有移动一步。

    “很好……蹈海兄,你终于也创出自己的刀法了。”

    全无后续攻击,袁当背着手,卸去护体气劲,任瀑布咆哮而下,将他淹没。

    “而你……你的伤,果然已经好了。”

    语气平静,云冲波却能感到蹈海强自压住的惊讶:那一夜,袁当先被自己一刀重伤,更被东山万鬼齐放,蚀食周身,虽然拼死逃去,但在之后的评估中,两人都认为,他伤得只会比当初浑天伤得更重。

    要知袁当与东山浑天先后两战中,三人皆是谷到去尽,以“神域”之力对敌,唯其如此,伤势也就加倍严重,以浑天之能,小天国高手之众,仍要将养到半年以上,方能渐次痊愈,更被长庚警告说,错非万不得已,绝不可再运用神域之力。

    在长庚的判断中,这是因为,浑天也好,东山也好,并没有真正侪身神域,只是凭着身负的第十级初阶力量,强行创造出种种奇迹。

    “真正的神域强者,已然迈上‘成神’之路,意同天地,一念间斗转星移,一笑间断体重生,颠倒五行生克,啸游碧落黄泉……凡此种种,天王和东王虽然也能作到,却属刻意,非出自然。”

    对此均感遗憾,却也不在乎:盖两人之志,本就不在得道成神,可以在目前的世界上强绝无敌,弘道灭妖,也就已经足够。

    以同样的推测,长庚认为,就算肯于不计后果的用一些霸道法子加速恢复,袁当也至少还要两月以上才能痊愈,事实上,这也正是小天国不惜诸线一并退守,也要先吃掉公台的重要原因之一。

    南宠关前一战,蹈海轻骑逾关,刺董雍于万军之中,一时间公台为之震动,中军更作出评估,认为至多一旬,已可全功。

    唯,在这样大好局势之下,东山却突然传下号令,勒军不前,斯时,先锋军马已至公台城外三十里处扎营,城中一日三惊,外逃不绝,却见小天国军止步不前,一时倒也许多流言。

    “虽然东山那样说……但,我还是没有相信,我始终认为,他被你骗了。”

    “直到现在,在和我交过手之后,你才相信了,对吗?”

    古怪的笑着,袁当将身子伏得更低,几乎是让水平平的砸在他身上。

    两天前,蹈海接到一个他根本不肯相信的消息:头天夜里,袁当独闯大营,行刺东山未遂!

    赶回中军,面会东山长庚,蹈海更加吃惊:来犯的袁当,竟似乎已经全愈,与东山硬对三掌,占尽上风。

    “当然,如果他真敢再战下下去,我还是有信心让他铩羽而归。”

    地在已方中军,虽然已分兵攻略各处州郡,东山身侧也还有两万来人在,当中战将无数,不乏七八级的强者,在东山的估算中,若果转为阵地战,已方胜算,当在八成以上。

    “他是武者,我是术士……三掌压制住我,根本说明不了什么。”

    言谈间,豪气尽显,这也使蹈海甚感意外,盖自起兵以来,东山一直低调处事,少有这种豪语壮气。

    “当然,喊你来,关键不是这个……”

    告诉蹈海一个比先前更惊人的消息,袁当之来的用意并非刺杀,而在求和!

    “你该知道我已经好了……如果要逼我到拼命,我可以把你们三人中至少两个拉着陪葬,再把你的这些精兵带走个三五千人……当然,我绝不想那样。”

    好容易才掌握到董家大权,可算是攀上人生的一个新高峰,袁当并不想死,而东山也一样,所以,两人很快形成了共识。

    “我们攻不下城,所以退兵,而同时,他会一直养伤,不再作骚扰。”

    为了对朝廷方有所交待,袁当建议,再安排至少一场战斗:由蹈海对他,让大家都看到蹈海怎样逼到他旧伤复发甚至连兵器也都夺去。

    “他……连御天神兵也肯放弃?”

    微微动容,蹈海实在没想到,袁当为了求和,竟肯作到这一步,但沉思片刻,他仍然表示反对。

    御天神兵……特别是元灵经已请降的神兵,与主人根本就是两体一身,肯予放弃神兵,几乎等同于自断一臂,实在是一种巨大损失,但在袁当而言,他只在对抗浑天东山两役中认真使用过凤门,其它如驱孟津、杀风月、两败蹈海等等,皆是空手。即使失去御天神兵后,他仍然强到可怕。

    “至少,空手的他,仍然可以击败我、击败无言,击败除东王你和天王外的任何一个人,而此人练兵之能,更不容忽视,可以把一些不被董家重视的杂牌兵打造成马步弓三大营,这样的人……不能给他机会翻身。”

    “但,问题是……他已经翻身了。”

    看到争执不下,长庚遂也介入,直接了当的发问:面对一个经已恢复到最佳状态的袁当,蹈海以为,要多久才能全功?

    “他的号召力……你应该明白,为了一个伤到起不了床的他,南宠关上那些士卒犹肯效死,那么,当他正式出阵,展现出战神之力时,彼军的士气,绝对可以在一夜间翻转。”

    不用说更多,蹈海已能明白:今日的小天国根基并不稳固,面对各路帝军的进逼,的确不能这样一直牵扯下去。

    “所以,今次的媾和,对我们也同样重要……相信袁当也明白这一点,才会这样的跑来提议。”

    ……找不到更多的理由,虽然蹈海仍执着的表示他的反对,也还是接受命令,来到这自古以来就鲜少人踪的地方,与袁当作进一步的会谈。

    “我想,蹈海兄一定是一直反对今次媾和的……对不对?”

    已来到岸上,一边用大毛巾擦着头上的水,一边这样问着,对之,蹈海只是冷冷的哼了一声。

    “是啊,我也这样想……东王可以明白,干王可以明白,但北王你一定不会明白,因为……你到目前为止,仍然只是一把刀。”

    顿一下,似为了加强自己的语气,袁当慢慢道:“一把……人人都想握住的刀。”

    “你到底想说什么?”

    口气依旧是冷冷的,蹈海右手五指轻轻屈伸,已作握刀之状,袁当却恍若不觉,背对着蹈海,油然道:“蹈海兄……我知道你本来是举人,不第之后,还曾赋过怨诗,后来被发现是不死者,而入太平道,终有今天成就……而,我就一直很想问你一个问题……”

    “在你心目中,不死者……到底算是什么呢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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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好大的雪……真是意外。”

    接过呈到手上的消息,子贡扫了一眼,便阖上,撕了。

    “竟然在路上走了二十二天才到……如果没有这场雪的话,十多天前就该收到消息了。”

    “但是,老师……”

    微微躬着身,将消息带来的人,提出了他的疑问:就算汜水关多年未曾临敌,但刘家底蕴何等深厚,冯异亦一时之雄,为什么会这样简单就告陷落?

    “当然,我知道,子明兄专程过去了,但不管怎样,以太平道几千年来的纪录来看,与之合作无异与虎谋皮,时时须防反噬,以刘太傅之深沉,以四皓先生之智谋,……怎会心里完全没数,吃到这样的大亏?”

    “公孙啊……”

    苦笑一下,子贡道:“他们当然心里有数,所以……才会,吃到这样的大亏哪!”

    实际上,今次收到消息说太平道以强取汜水关为端,大举起事,最意外的,正是子贡自己。

    根本也未想全面动员,在子贡的想法中,只消作出姿态,太平道的高层便该明白自己的意思。

    “我曾经会过玉清……他是个聪明人……所以,我没想到他会这样作……”

    苦笑着,子贡坦率承认了自己的失算,对玉清竟会不管不顾的掷下这记赌注的失算。

    “刘家也一样……在高层,他们根本就不信太平道真会想要起事……因为,那就等于自杀。”

    皱着眉头,低声估算着太平道手中的实力,子贡认为,全面起事的他们,半年之内大约难以制压,但之后,当各世家统合起来,追随帝姓组成联军时,便必将覆灭。

    “时间……应该过不了今秋……当然,除非是云台山也趁这个机会入关。”

    一说到云台山,子贡的眉头皱得更紧,但尽管如此,他仍然认为这事情应该是太平道的独立动作,并非天机紫薇的操纵。

    “人力有时而穷,他作不到那么多事……而太平道的领导,也不会蠢到去为人作嫁……那么,我就想知道,到底,玉清的手里有什么本钱……会让他敢于作到这一步了?”

    静静听着子贡的分析,公孙一言不发,只在子贡再度陷入沉思之后,才低声的提醒他,既然太平道已经起事,那么,之前的一系列伏笔,也就已经被连锁发动。

    “在目前的情况下,老师……是否需要作出一些修订?”

    “不。”

    轻轻摆手,子贡站起来,踱了几步。

    “既然太平道要玩火,我们就陪他玩下去……传书各地学宫……原先的布置不变,继续次第起动。”

    作出这样的决策,子贡似乎轻松了很多,团着手,抬着头,眯眼观天。

    “不过……文王大概又要苦笑了……说到底,他和人王都是因为相信我一定不会这样‘大声’,才默许我的‘说话’啊……”

    默默的低着头,公孙没有插话。

    身为子贡的亲传弟子,他知道很多事情,也享有很宽松的发言权,但,子贡现在所谈论的,却是儒门最高的机密之一,在他,尽管一直有所耳渲目染,但在子贡为他“解说”之前,他就甚至连“揣想”也都不敢。

    在空中虚书文字,子贡任雪花落在脸上,不为所动。

    “这场雪,它阻绝了消息,却也将不死者送回我们手中……祸兮福兮……人岂能测?”

    “总之,公孙……尽人事,待天命吧!”

    心意终于凝定,子贡作出判断,指南方有变的消息稍后也该全面传回,而相关的影响,也会次第出现,在这之前,暂不要动云冲波,只要监视住他就可以。

    “假舆马而致千里,假舟楫而绝江河。君子善假于物,非有所加增……在接触之前,就让他先倾听一下‘百姓’的说话吧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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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(到现在才创出自己的刀法啊……倒也不比我快呐……)

    在啸花轩的后院,刚刚醒来的云冲波,正在很专心的练刀,希望尽可能多得一些收获。

    尽管两人只过了一招,云冲波却还是感受到了蹈海未有使出的全豹,共四招的刀法,分别被命名为“孤帆绝妖邪”、“一带飚千里”、“流响雷霆震”和“回首定神州”,与后世蹈海的刀法相比,强横霸道,甚至犹有过之。

    (但是,如果交叉过来,他们互相用对方的刀法,一定都没有现在的威力……)

    一路走来,云冲波所见、所学的强招绝技,可说已不下于当今天下任何强者,尤其是入锦之来,迴梦小天国,亲身感受着蹈海的成长,更是受益匪浅。

    (所以,我也要尽快找到我自己的刀法……)

    因为这样,云冲波对没能学到浑天宝鉴也并不感到失望--那天,在对阵马云禄时,云冲波突出荧惑乱,一举制胜,却再也没法将之重现,甚至,连一点头绪也都没有--毕竟,他身负的武学经已太多,加增一项,也无多大意思,最重要的,还是尽快探索出最适合自己的道路。

    (但是,那个问题……真是很勾人……不死者,到底算是什么呢?)

    在听到蹈海作出回答之前,云冲波已然醒来,无可奈何的他,也只有希望今天晚上能够继续这未完的梦,而不要又突然间来上一两个月的跳跃。

    “喂喂……这儿是书行吧?”

    一抬头,云冲波见不知何时来了个胖子,长得熊背熊腰,一张圆脸上,两个眼圈黑黑的,似乎才熬过夜,面色疲倦,脚步轻浮,神情有些畏畏缩缩,见云冲波看过来,犹豫一下,又道:“这……这里应该收书稿吧?”

    “嗯……你是干什么的?”

    见云冲波的态度似乎并不吓人,那胖子也放松下来,很高兴的抹着汗,介绍说自己叫孟欢。

    “不不,我不是专业的……只是常常在业余时间写一点东西,听说这里收书稿,所以拿来看一看。”

    “哦,投稿的啊。”

    不知从那里冒出来,拉斯泰波波罗斯一把抄过书稿,很认真的看起来。

    “嗯,我的鉴定呢……文笔不够香艳,过程过于平铺直述,女主角数量太少,最后最关键的,居然还是个……算了,你应该知道我想说什么吧?”

    把书稿塞回孟欢手中,拉斯泰波波罗斯拍拍他肩膀,语重心长道:“业余时间写书是很不容易的,你把眼睛熬成这样也要写东西,精神确实可嘉,但剧情上还要进一步加强,对女主的特点还要抓得更准一点……总之,不要放弃,我们会一直期待你的下一作的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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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靠,太平道这群老杂毛,简直是成心和我过不去啊!”

    跳着脚,敖开心戟指南方,骂个不休,真是一点形象都没有了。

    “喂,你不用这样急吧,太平道的招你惹你了?”

    “没招我没惹我……这个节骨眼上,他们没事造什么反啊!”

    终于来到凤阳外围,却在进城的前一天,接到了来自敖家的密报,称松州太平道悍然起事,已攻克汜水关!

    刚刚听到这个消息时,敖开心简直象是被雷劈了一样,呆呆的站着,直到报信人已退走,还很茫然的四下看着,似乎还想确认一下这消息的真伪。

    “总之,这边的事情先这样吧……回帝京,赶快回帝京吧。”

    “回去……谁说要回去了?”

    “嗯,你?”

    一下子怔住……是真得怔住,看着正静静坐着的帝象先,敖开心咽了一口口水,道:“你想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说,我们不回去,至少不是立刻回去。”

    态度沉静如水,帝象先伸出右手,道:“理由么,至少有三条。”

    一听说南方有变,敖开心已决定放弃今次的事情,虽然一向以怠懒之姿示人,但在大关节处,他一向都比敖家所有人有着更快的反应。

    “我们当然要回去,要立刻回去……”

    干脆坐在了地上,态度已恢复到很冷静,甚至有一点冷酷,他认为,太平道起兵,必然带来一系列的变化,而首当其冲,就是已有异心的各大世家,要尽快的作出表示。

    “对你们赵家来说呢,向好里想,是大家至少要先向你们再口头上效一次忠,往坏里想,是大家肯定都要大募私兵,并作好截留地方税收的准备……”

    “不仅仅是准备吧?”

    冷笑一声,帝象先喃喃道:“估计,就是现在……松明两地已经有很多官库要被计到太平乱党的头上了……”

    耸耸肩,敖开心笑道:“那也没什么不好……唔,我的意思是,这些家伙手里钱粮一时够用,老百姓就还好过一点……当然,也好过不了几天就是了。”

    在各世家表态之后,帝京当然也要作出回应,至少……起兵征讨,就是必然的事情。

    “无论军队怎么构成,但挂帅的,肯定要是你们家的人。”

    牧风经已在北,大将军王刚刚入京,帝少景本人重伤几废,无论从那个角度来看,帝象先都有很大机会争取到领军元帅的位子。

    “唔,不是我想……但……这个……总之,这个世道啊,连萝卜靠不住的,你最好还是手里有点兵的好。”

    说话吞吞吐吐,欲言又止,但已足够让帝象先明白他的意思,苦苦一笑,他踱了几步,走到敖开心身前,拍拍肩,道:“你的意思,我明白……但,我记得我曾经告诉过你……”

    眼神渐渐变得锐利坚定,帝象先慢慢道:“我,在父皇面前发过誓……我帝象先,永远都不会和我的兄弟自相残杀。”

    怔怔一会,敖开心晃晃头,苦笑道:“反正死活都只是你自己,关我屁事……”却又道:“你说你有三个理由,这算一个?”

    一哂,帝象先摇头道:“当然不算。”

    “第一个理由,是天时。”

    刚刚听到这消息时,帝象先也是极为震惊,但冷静下来之后,他却认为,长远来看,第一时间作出反应并无必要。

    “兴兵南讨不是小事,整顿军甲,储具粮草,集合各方面的力量……所有这些,都需要时间。”

    年纪虽轻,却已身为宿将,帝象先徐徐计算,何处有多少兵马,何处存多少粮草,何处所存兵甲已将无用,自何处募兵能有多少……好一时,方道:“归总起来看……夏熟之前,难以兴兵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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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……夏熟之前,帝京应该是难以兴兵的。”

    玉清面前的桌子上,山峦起伏,江河纵横,赫然竟是由堂至松数州的舆图,现下上面已被插满了小旗子,颜色足有数十种之多。

    “刘也好,孙也好,都是老狐狸……总之现在是两利的事情,咱们正好也放手去作。”

    自攻克汜水关后,太平道一不作、二不休,全力起事,一时间烽烟交乱,黄帜遮空,二十日间,已据三郡十一县,各地亦是捷报频传,喜迅不断。

    面对这些,玉清却始终保有高度的警惕,连续召集高层会议,他反复向太平道的领导阶层灌输一个意见:今日之盛,实为奇险!

    “如果合力应战,刘家也好,孙家也好,都会让我们付出惨痛代价,但为了自己的利益,他们却主动选择了退让……”

    一方面是不想这样消耗自身的力量,一方面则是想要借这个机会来作些在承平时期所不能为的事情,比如公然募兵,又或者是擅吞府库,因为这,他们宁可一再走避,放任太平道的声势不断高涨。

    “但这却有个界限,一方面,道众们的扩张,早晚会迫近到他们不能再退的核心利益……”

    对之心中有数,始终也在努力配合几大世家,但说到底,太平道所代表的利益,始终也和世家们南辕北辙,固然,在中间,有着双方都刻意模糊的空间,但这空间却是在被不断压缩时,若这空间消失前仍不能出现转机,破面,便是不可避免。

    “何况,我相信,帝京绝对不会等到那时……”

    早在去年大将军王北上时,玉清便作出判断,认为这是“一石二鸟”之计,一方面,把强大的藩王召入京师,离开他的根据地,一方面,是主动给太平道以更加宽松的空间,诱使他们和当地世家间的矛盾走向激化。

    “所以,我一直很努力的压制各地道众,不允许他们多作多为……”

    但怎样的努力,也都有其限度,特别是现在,一切已走向无可挽回,帝京所期望中的变乱终于出现,而在下一步,当然就会出现奉皇帝之名的讨伐军。

    “这一次,很多世家都会浮出来,会向帝京示忠和跟随前来,而站在最前方的,甚至很可能会是三王,是龙虎山、是莲音寺……因为,从来都是这样,也永远都是这样。”

    世家间的争斗,根本就与大夏的历史是一体,而在这过程中,三王世家和佛道两门通常都是置身事外,追求左右逢源。但,在极少数情况下,所有的世家,所有的势力却能够空前的一致起来。

    “那就是有外夷入侵的时候……又或者,是我们太平道起事的时候。”

    原因?或者是因为这两者都被视为可能终结大夏历史的存在,不管怎样,当太平道全面起兵的时候,各大世家就会暂时团结回皇帝的身边,而三王世家也将走上一线,这早已被历史证明过无数次。

    “那时,我们将会被再一次击垮,垮到对‘世家’失去威胁,在这样的前提下,就又会有汪家,有完颜家,有刘家和孙家这样的世家出现,默许着我们的发展与壮大,把我们当成牵制帝京和其它世家的筹码,直到……我们的再次复生。”

    当明州方的几名中坚道士请示将来的方向时,玉清更作出让人心惊胆战的预言,用直接了当、不容任何误解的语言,他表示说,帝军全面进剿之日,就是今次起事覆灭之时。

    “除非……是云台山。”

    如果在帝军南下的同时大举入关,绝对可以立刻逆转掉天下大势,但对之甚感悲观,玉清认为,在天机紫薇来说,恐怕更期望的是让帝军深陷南方泥沼,之后,才会来考虑太平道的兴兵。

    “所以,我们所能想望的最好结果,也只是努力多撑持一段时间,撑到让云台山,让满怀野心的各大世家再忍不住诱惑……而就算是那样,我们大概也还是会沦为血祭……在我们的尸体上,世家们将展开新的血战,和决出新的皇帝……那么,告诉我,对这样的前景,你们……害怕吗?!”

    短时间的沉默后,来自各地的高级道人纷纷沥血为誓,表达着他们的无畏与忠诚,而之后,他们更一一告辞,返回各自的地区。

    “苟能天下太平,何惧一身死生……我们太平道中,没有怕死的孬种啊!”

    用这样的感慨将道众们送走,玉清只将萧何两人留下,告诉说,有一些任务,要交付她们去作。

    “要我们离开这里……去往青州?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

    冷静的作出判断,玉清认为,帝京全面起兵,最早也要夏熟之后,那么,在目前的阶段中,太平道并不是特别需要两人的战力。

    “我会作出宣传,说不死者正在闭关修炼……而你们……我希望,能够在势不可为之前,把不死者带回来。”

    苦笑着,玉清表示说这绝不是轻松的工作,在他自己,是宁愿居中主持全局大小事务,也不想去面对子贡。

    “那个怪物……他可以轻松撕碎掉人心……”

    竟然闪过一丝恐惧,玉清表示说,作出这个选择,自己绝不轻松。

    “但你们……贪狼你决心去找到不死者,九天你决心与贪狼同进退……你们还年轻……和有着坚定的意志……我已是老人了,我对自己并没有信心,但……看着你们,我却很想试一试……给你们,也给我们所有人一个机会……”

    “去吧……贪狼、九天,去挑战那数千年来无人可以战胜的怪物……去把不死者带回到我们当中吧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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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所以,我认为,我们最好还是留在这里,先把你的事忙完。”

    自“天时”、“地利”、“人和”三个方面作出分析,帝象先最好作出结论,认为没必要立刻赶回京师,而虽然敖开心对这结论很明显的不以为然,但……在他开口反对之前,帝象先已先拍拍他的肩头,笑得:“总之就这样定了……事成后记着,你欠我个老婆情。”

    “哼……”

    用鼻子长长呼气,敖开心又恢复一幅怠懒模样,叉手叉脚的从地上爬起来,道:“我就知道你没什么好心……奶奶的……我这边不过一个大小姐……你那边倒是要和不死者抢女人……算了算了,谁让交友不慎呐……最多到时我替你和那小子拼命就是了……哎,不死者啊……看来我这条命是保不住了……”说着怪声怪气,竟然唱起了送丧的小调,却被帝象先一脚踢来,虽然忙忙的跳开,却也被扫得一个趔趄。

    “我早说了……那事情不用你帮忙!”

    瞪着个眼,帝象先的态度非常认真,却……也只持续了短短的一时,便再掌不住,哈哈大笑起来。

    “总之呢,我们也不能一直耗着……二十天……最多二十五天……你必须把这事情给我了了!”

    “二十天?不用不用……那里用得着这么长时间…,不就是追个老婆吗,十五天……我看十天就够了!”

    “哦,敖大爷口气很大啊?难道竟是花国老客?倒是在下眼拙,一向失敬了……不过,我怎么记得你说你连女人的手都没碰过呢?”

    “胡……胡说!我……我碰得多了……至少,我姐的手,我就碰过很多次!”

    “你姐?每次……那手都是捏紧了主动来碰你吧?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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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五战袁当而不死,更取得两胜一平手的战绩,当今天下,除北王你外,再没第二个人了。”

    心情显然很好,东山主动的和蹈海寒喧,但,只得到了闷闷的一声“唔”。

    “松州的事情能这样结束,也算一件好事……”

    微笑着,长庚的心情也很不错,松松的执着缰,一边打量着两边的风景。

    “袁当……只要有得选择,我还是希望,我们可以不要和他分出生死。”

    这句话说得很快,不等蹈海回应,他已立刻又道:“要干掉这样一个人……就算成功,我们也要付出太多代价,当今大势在我……这样牺牲,不值。”

    “但是,早晚……我们还是要和他对上的,不是吗?”

    终于开口,蹈海的坏情绪真是一览无余。实在……不象是一个胜利者。

    三天前,蹈海决战袁当于公台城下,苦战半日,终凭一记“回首定神州”,将袁当斩落马下,虽被其部下拼死抢走,却还是夺到了他手中的“凤门”,之后,袁当自承不敌,奉书求和,在很短时间的磋商之后,协议达成,袁当交出绝大部分兵器和粮草,解散掉半数以上的部队,并主动毁掉城守,而作为代价,小天国默许公台及周边地区的自治,不再试图进入其中。

    算是一个胜利,但……对蹈海来说,当然不这样想,尽管知道这只是一场戏的人不超过十个……可对他而言,所在乎的,本来也就只有那寥寥几人。

    (唔,这也可以理解,换成我,一定也很不爽的……)

    对蹈海有些同情,云冲波同时也感到困惑,特别,是当他听到长庚的说话时。

    “不……北王,我希望,到最后,我们也不用和他决战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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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凤阳朱家……曾经的帝姓世家,曾经的第一世家……但现在,他们也只和姬家、和陈家、和段家,和无数‘曾经强大’的世家一样,在伟大历史和悲惨现实的双重煎熬中,动弹不得,慢慢朽化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说别家风凉话也就罢了,说人家段家,你亏不亏心啊!”

    “……孤儿寡母,本就不足据守神州,无能而占沃土……就我们不反,也总会有别家要反。”

    “是啊是啊……但问题是……别家反了,可未必会把前代世家逼到走投无路,要整族大逃亡啊!”

    尖锐的反诘,正代表着开京赵家入主帝姓时的一段血色历史,而在开京赵家治世的三百来年中,这更一直是为人讳言的禁忌,但……在敖开心,是向来什么话也敢说的。

    “这就是疯子的好处啦……谁会和一个疯子计较呢?”

    “……说实话,我们并没有逼迫段家。”

    沉默许久,帝象先突然开口,说出的……是一直也无人知晓的秘辛。

    三百年前,以朝中“第一重臣”的身份,赵家与结为姻亲的刘家联手,推翻掉南楚段家的统治,这过程中,他们几乎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,因为,不知为何,在以霸王之姿夺取天下的帝无兖之后,段家连续数代帝者皆驰武修文,而好容易出了稍有进取之心的帝者,却英年而逝,留下了手中再没有任何本钱的孤儿寡母,……在大夏历史来说,这种时候,所能指望的,也只是还有足够强大的外戚。

    “当然够强,而且是最强……因为,那就是我们赵家。”

    因为这样,朝中甚至连殉死的忠臣也都没有,也因为这样,在朝代更替后,赵家依据历代以来的习惯,给段家以甚为优渥的待遇,赐公爵,食两县之地,许世代罔替,更颁下代表着至高荣耀的免死铁券……总之,虽然没有实权,但表面上的荣宠,就还要超过拥立有功的刘家。

    但是……正如每个故事一样,在这种时候,总是难以避免的要出现“但是”,约莫半年之后,不过十一二岁的段家幼子竟“暴病身亡”,而之后,高大光鲜的段府更在夜间突然起火,尽管府邸占地甚广,但火头在数个地方同时烧起,极猛、极快,很短的时间内,已烧成一片白地。

    “而那里面,更被翻出来几百具尸体……几百具,皆带着残忍伤口,和被烧到完全不能分辨的尸体。”

    很熟练的补充下去,因为一直到这个地方,敖开心都相当熟悉,他甚至还知道多种不同的解释:从当时的天子图谋臣妻未遂,而以异果相赐,活活泻死了小公爵……到某个夜里的一首怨诗被人悄悄抄走,从而召来下有“牵机”的药酒……当然,每个说法到最后都是一样:幼子身亡的段夫人,悲痛欲绝,到了想要刺杀皇帝的地步,从而召来了灭门之祸。

    “但其实,不是这样的……那一场火,谁都没有我们意外。”

    苦笑着,帝象先告诉敖开心,各种传说,都只是传说……事实是,视段家只是一只死老虎,赵家根本未对他们有任何提防之心,至于什么株林之丑,海陵之恶之类的,更只是口口相传中的胡说八道。

    “这么多年……这么多年以来,我们一直都想搞清楚,他们到底在保守着什么,又带走了什么。”

    应该说,曾经的赵小姐,亡国的段夫人,的确是“出嫁从夫”的标本之一,尽管本姓赵,但当她的兄弟仗剑上殿时,她却毫不留情的发出连续的诅咒,更因愤怒和悲痛而昏倒殿上,之后……是完全不肯再见赵家的任何人,很多人都相信,只是为了抚养自己的儿子长大,她才没有直接结束自己的生命。

    “不过,我想,害死她儿子的,大概正是她自己……”

    一直影影绰绰的知道一件事……段家,似乎保守着一样东西,一样能带来强大力量的东西……但连续数代皆没有出现武道强人,当轻松的造反成功时,赵家更认为,那应该只是一个传说。

    “但,也许,不是传说……?”

    声音竟也带了一点点颤抖,态度更变得认真,因为,敖开心已想到了那可能的答案,一瞬间,他甚至感到了背后的战栗。

    “为了练功……她,她逼死了自己的儿子?”

    “至少,三百多年以来,我们一直是这样想的。”

    但,这仍不能解释很多东西,比如,既然不是赵家下得手,为什么段家会在一夜间被灭门?

    “段家信秃子信了好几代……根本就没作过什么狠事,谁会那么恨他们恨到要不惜灭门,而且……既然不是你们作得,那就意味着……帝京将军衙门是真得没有发现,也就是说……是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把人杀光,把房子也烧了……”

    “谁知道啊……”

    拍拍敖开心,帝象先苦笑道:“别想了,这么好想的话,几百年前我们就想出来了……”说着就又低头看手里的资料,道:“还是先看看朱家的资料吧……”却听“砰”得一声,敖开心竟将手中茶杯捏的粉碎!

    “你……你怎么了?!”

    猛一惊,第一反应就是敖开心吃了暗算,急起身,却见敖开心脸上竟有恐惧之意!

    “象先……在瓜都……你用得那个东西……是不是,得自当年的段家?!”

    一怔,脸上却立就再没有任何了任何表情,微微点头,帝象先一面坐下,一面道:“……对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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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想不通为什么长庚似乎是决心要避免和袁当对决,但也没有花太多时间去想,因为,云冲波很高兴的发现,蹈海胸中翻翻滚滚的,正是自己最在意、最想知道的事情。

    (幸好啊,还以为再没机会知道了呢……)

    “在你心目中,不死者……到底算是什么呢?”

    反复思考了很久,云冲波一直也想不出自己会怎样回答,但,只微微一顿,蹈海已很快的给出了答案。

    “应天而生……导天下至太平。”

    (真好,真是豪气,好有志气,好有责任感……好惭愧啊。)

    一时间自惭形秽,却听袁当低声笑道:“很好……和我想得果然一样……”便觉蹈海一滞,胸中怒气油然而生。

    “所以……你总是冲杀在前……所以,你总是想当表率……”轻笑几声,袁当突然道:“告诉我,你真得还喜欢吃狗肉吗?”

    “你……你想说什么?!”

    一下子失去掉平静,蹈海甚至不自觉退了半步,却见袁当的目光中似乎已带上几分嘲弄,却又有些自己完全没法看懂的东西。

    “其实,早在那一年,我就可以杀掉你……”

    袁当所说的,自然是蹈海尚未成长的那一战,孟津牺牲,姬北来也莫名其妙的死掉,却成全了蹈海的名声。

    “而之后,我也完全可以送你和风月一起去……”

    那一战,在正式的解释,都指袁当是顾忌正在赶来的浑天,而放弃掉最后一击……但,蹈海却知道,要杀掉那个完全昏迷的自己,在袁当,真是连一指之力也用不着。

    “而那一次,你们设埋伏……好家伙,真是个好计谋,我十年经营,终于因那一刀而毁……大势自此而逆,而你,更正式成为小天国的‘战神’,成为了和我一样,只凭一个名字就能给部下以信心的神话。”

    “而……那次也一样,只要你愿意,完全可以把我杀掉……事实上,我本来也是带着必死的心去砍那一刀的。”

    自家事,自家知,只得九级力量,却好得比已届神域的浑天更快,虽然对外以袁当遇袭在先,难出全力来解释,但对自己,蹈海却一直怀疑,那一掌,袁当仍然是有手下留情。

    “我一直这样怀疑,但现在,我更已经可以确定……三次相遇,你三次手下留情……为什么?”

    “为什么……”

    发出低沉的笑声,袁当上下打量着蹈海,缓缓道:“我放过你,是因为我嫉妒你……我放过你,是因为我想害你……我放过你,是因为我在等你……”

    “……等待,你的堕落。”

    “你作梦!”

    怒气终于涌动而出,也不管自己的出手有多么不智,蹈海全力挥刀,重重斩向袁当。

    “想这样伤到我……才是作梦!”

    大笑声中,袁当微一侧身已避去刀锋,跟着重拳连发,转眼已将蹈海的护体气劲打破,却被反手刀稍稍阻住,跟着,蹈海收手跃开,袁当也停手不前。

    “我若愿意,绝对可以把你杀在这里……蹈海兄。”

    “但……那样的你,也必定会死在东王手下。”

    斩钉截铁的回答,一时令袁当也告无语,之后,他轻声的笑起来,并摆着手。

    “不……不用激我,我不会杀你的……我说过,我想等着……等着你的堕落。”

    “而我也说过……你作梦。”

    声音不再激动,却反而有了更多的威严和说服力,蹈海反手按刀,脸色铁青,道:“不死者的出现……是为了救世……不死者……永远不会堕落。”

    “不会堕落……是吗?”

    先是似乎强忍着的低笑,之后渐大,很快,就变成了压抑不住的大笑,连泪花也都迸出,袁当笑得几乎疯狂……令……蹈海一时也陷入错愕,竟忘掉了自己现下更应该“愤怒”。

    “蹈海兄啊……你的自信,让我同情,让我很同情啊!”

    几乎连牙齿也都咬碎,却强忍着,没有出刀,蹈海一字字道:“你笑完了么?”

    “完……不,没有……今天是笑不完的……”

    捧着肚子,半弯着身,袁当却突然道:“蹈海兄,你不觉得……自己,只是一个懦夫么?”

    刚刚还在狂笑,但一转眼,袁当的声音已变得冰冷冰冷,更微微颤抖着,带着一种残酷的韵律。

    “你说自己不会堕落……但,你堕落过么?”

    “你痛恨你部下的改变,可你自己……难道不早就一想到狗肉烧饼就想要呕吐了么?你难道没有想过试一次纵情宴乐?你难道没想过试一次千金豪赌?你难道没想过女人,想过很多的、不同的女人?蹈海兄啊……你甚至不敢让自己去面对这些堕落,你又怎能说自己绝对不会堕落?!”

    “……我承认,我有想过,我承认……我不敢面对……袁当,你说得都对。”

    面无表情,蹈海手按刀柄,木然道:“我更要承认……你的确对我知道很多,了解很多……但,我还是要告诉你……袁当……”

    “不死者的存在,是为了救世,我们所承担的,是天下百姓的希望,是千百年累积下的信任,所以……我们不会堕落,也不能堕落……”

    “千百年以来,不死者一次又一次的转世,一次又一次的战死……但我们当中,从来无人堕落……而我更相信,直到永世……我们中也不会有人堕落……”

    “袁当,我们不死者,是在为了‘理想’而战斗啊!”

    (唔唔,的确是好有气魄的回答……喔,但他就是我,我就是他……所以,我也可以感到光荣吧……这也是我说的话啊……)

    记忆至此,却出现了模糊的波动,努力回忆着袁当最后说了些什么,云冲波却突然被一种外来的压迫感而惊动。

    那是……一种既熟悉又陌生,一种如针一样尖锐冰冷,又如槌一样霸道凶悍的奇怪的感觉。

    一下子屏去掉回忆,收慑心神,蹈海迅速抬头,更听到长庚的叹息从左侧传来。

    “你……到底还是来了……你可知道,我有多不希望你的出现?”

    “……我也一样。”

    温和的回答,正是袁当的声音,没有带任何部下,他一个人,空着手,站在前方的崖顶。

    “我犹豫了三天,思考了三天,整整三天,我不止一次的想要放过你们……但到最后,我还是抵制不了这个诱惑……一个,一次杀掉三名不死者的诱惑。”

    温和的笑着,他看向蹈海,更扬手打了一个招呼。

    “总之,很抱歉,蹈海兄……或者该你自己说抱歉更好一些…因为你的回答,因为你那个漂亮和极具说服力的回答,我决定给你以信任和尊重,我决定……不再等待你的堕落了。”

    “那么,此时,此地……请,请你就死在这里吧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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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我们三人中…东王是术士,我就算是没有战力,而蹈海…他在力量上仍比你为差,可就算这样,你要杀掉我们,还是要付出太多代价…所以,我想不通,我真得想不通。”

    仍然从容冷静,长庚一只手轻轻按着马头,并无半点紧张之意。

    “代价…当然会付,但却不会是你们想的‘太多’…”

    并没有立刻攻下,袁当的态度,甚至较长庚更加从容,似乎,眼前一切,早已经是注定。

    “袁当啊…其实,从你一开始出现在我们面前,我就在感到奇怪…你的…你的一切,都让我感到奇怪…而一直以来,我也在作出努力,避免掉我们间的死斗…”

    顿一顿,长庚慢慢道:“就算现在,只要你肯离去,我们的协议就仍然有效,我们…仍然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。

    ”话说半句,却比说二十句更加有效率呢…“

    冷冷的笑着,袁当道:“可以直言啊,袁某明白你的意思。”

    “我是一个人,空手…这当然也得赐于你们的协议,剥夺掉我的凤门,以此来约束我的战力。”

    “但…你们又是否知道?”

    “以袁当之力,又何需区区一把御天神兵?!”

    说出或者天下任何强者都不敢说的豪语,袁当双臂微举,已掀起扑天烈焰,似两只巨大的翅膀,高高扬起。

    “今日之战,将永载史册,帝姓与不死者的千年战争…将会由此而彻底结束!”

    “所以,三位,作好准备…来走进历史吧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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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显然对此战极为重视,方一起手,袁当已将自己力量推至十级,更使周围土石也都向上逆飞,蹈海三人皆觉脚下马匹浮动,竟也隐隐有飞跃之势。

    “想要速战速决吗……很好啊……”

    冷冷一笑,东山左手微扬,绿光闪烁中,森森白骨结连成为大笼,将长庚连人带马一并包起,更如没有重量般向一侧飘走,而同时,蹈海更一跃而起,双手执刀,迎向袁当。

    “流响,雷霆震!”

    “我说……没用!”

    手无凤门,亦没有使用一直以来的炎龙书,袁当的起手式,竟是蹈海从未见过的动作。

    瞬间已作千般繁复花式,却又朴实沉郁的惊人,两种极为矛盾的感觉,却被袁当轻轻松松已熔铸一体,而这一切,更如电光火石般,是在转眼间已经发生。

    轰然一声,刀拳互击,袁当扑下之势稍阻,蹈海则是被狠狠轰回地面,将先前座骑踩作一团血肉模糊。

    “以九级顶峰力量对战十级初阶力量……蹈海,你已作得很好了!”

    利用蹈海争取得到的一点时间,东山手中已杖连连点动,划出半透明的绿色长线,更因其动作而宛转空中。

    “东天太一圣山府君亲传九幽明真法……幽府,深无测!”

    “测”字喝出,绿线的形状也随即固化下来,更迅速实体化,却是两具有三人来高的骨兵,皆左剑右盾,速度更快得惊人,饶是袁当只一回气便又追击而下,却还是慢得半步,被他们挡在了蹈海身前。

    “呸!”

    吐气开身,只一吼,两具骨兵已被震得粉碎,但飞灰当中,却有闪亮刀光挟血溅破出。

    “袁当……我倒要看看,你能空手接我几刀!”

    手无兵器的后果,终于出现,尽管再次硬接下蹈海一刀并把他击退,但东山却立刻布下连绵骨墙,将两人间的空间填充,使蹈海得到时间,再一次挥刀攻回。

    “怎么……这样快就不敢了吗!”

    虎吼出声,因为,今次,袁当果然没有再度硬撼,而是以极为柔韧的手法卸去刀势,却到底不能尽去,反被蹈海冲动阵角,弄到要首次后退。

    这样的机会,东山当然不会放过,如影随形,连施“幽冥路无穷”和“幽夜暗无极”,虽不能真让袁当泥足盲目,却成功达到将他牵制的目的。

    (喔,这个战术,很明确啊……)

    在云冲波的想象中,基本没有战力的长庚当然是要立刻跑开,同样已有十级力量的东山却应该是对抗袁当的主力,蹈海毕竟稍逊半筹,只合从旁牵制眼前的战况,与他的想象却是刚刚相反。

    (但这是对的……他们到底是经验丰富啊。)

    开战以来,东山所用的都是一些较为低段的法术,只求牵制、不求杀伤,但多这一点羁縻,却已使蹈海能够支持。

    (而……东王他其实一直都在准备什么大招吧……大家都是十级,如果被他拍中一下,袁当……怕就没机会翻身了……)

    对此当然心里有数,袁当在数攻不能得手之后,战法也立刻改变,以游走来牵制蹈海,而不住寻机将东山引入战团。

    以一敌二,战势一时陷入胶着,但从旁观者的角度来说,云冲波实在是不得不承认,若单战东山蹈海任何一人,袁当都该早已胜出,而就算现在,他也仍然是攻多守少,将两人尽都压制,甚至可以说,如果凤门仍然在手的话,他仍有可能是已经将蹈海刺下。

    (这样打下去,不知还要多久啊……袁当这个家伙……为什么能这么强啊……)

    暂时的胶着,并没有使袁当急燥,依旧是游刃有余的样子,全不似在作殊死死斗。

    “蹈海兄啊……我刚才说过,今日,便是你我的最后一战……所以,上次没有说完的事情,我们还可以再聊一聊的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放心,等我把你斩下后,一定给你留足时间说话!”

    一记反手刀,止刀风已把袁当身后的山壁也都砍出阔大裂缝,但依旧从容,袁当竟能以空手钳住刀锋,还是东山及时连发骨箭,才助蹈海脱身。

    “还记得我在瀑布前念给你听的诗吗……那天,我们说过……这是一代帝皇龙隐时的诗……是首属于帝姓的诗……”

    空手破刃,到底要付出代价,袁当手掌为蹈海所侵,出现了明显的伤痕,但根本不以为意,他更主动的双手互击,让掌心鲜血飞溅起来。

    “可是,南王啊……被我亲手杀掉的南王啊……他写过什么……你知道吗?”

    以掌风带动,将飞血画成奇怪的印形,袁当更用一道甚为柔和的掌风将这血印送向东山。

    “‘穿山透石不辞劳,到底方知出处高’……他竟然写这样的诗……蹈海,不要告诉我,你看不懂这两句的出处,你看不懂这两句的深意吧!”

    “你……你胡说!”

    “胡不胡说……你心里比我更清楚啊,蹈海!”

    大笑着,看似已被刀势压制的袁当暴起发难,再次以拳头硬撼锋刃,更险险将之打飞!

    这时候,本该是东山迅速介入,再次将袁当牵制的时候,但,方一动,那血印却迅速扩大,更变形为丑陋和滴着污血的巨膜,劈头盖下,将东山牢牢裹住!

    “安得广厦千万间,风雨不动安如山……大庇之术,你竟然这样反过来用!”

    声音中,是满满的惊恐和意外,固然云冲波并不知道什么是“大庇之术”,却也能够听出东山实在不妙。

    “蹈海……坚持住!”

    “……可能吗?!”

    如嘲笑一般,依旧是那种从容到甚至有点懒洋洋的口气,袁当的出手却是快如雷霆,转眼已将蹈海的刀势完全击溃!

    (这……这样下去……真要糟了!)

    感同身受,云冲波觉得自己已被打到近乎麻木,周身骨骼说不定都已被打裂,流得满脸是血,连视线也快被模糊。

    自己作出评估,认为蹈海大概难以再支持到十招以上,而如果东山不能在这之前摆脱那什么“大庇之术”,今天的战局……恐怕,就要非常不妙。

    “东王啊……我想,我……可以下决心了。”

    意料之外,长庚突然开口,这……令袁当蹈海都感到愕然。

    透过已是血红一片的视线,蹈海看到……长庚,正将两手提出,平平的按在那一直把他保护的骨笼上,而随着这动作,更有美丽的金光,如水一样,自他的指尖上流出,被这金光一触,那可以抵挡刀气拳风的骨笼,立刻,就轻轻的颤抖着,萎缩,分解,而至不见。

    “一次又一次的犹豫,一次又一次的逃避……但到现在,我却再没了选择。”

    直直看着袁当,长庚的目光中,有终于决断的刚厉,却……更有着难以名说的悲悯。

    “曾经立下的决心……曾经作出的承诺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长庚……就要把它兑现了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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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总之……现在,还是不要想这么多了吧……”

    苦笑着,敖开心摊摊手,道:“想了……反正也没用。”

    “唔……总之,如果那些人再出现的话,再来想吧……”

    同意敖开心的提议,帝象先的态度却显然不太好,低落的很,之后,更也食言的没有立刻把话题转开。

    “烂船也有三斤钉,当年的段家,放在‘帝姓’来考量,的确是弱得可怜,但放在‘世家’来考量,却也足以自保……要把六七百人这么快的杀光,光咱们碰上的那两个,应该是不够的吧?”

    拉着脸,敖开心根本就不再理他,专心的低头看手里的卷宗,瞪了一会眼,帝象先也只好苦笑一声,坐下来。

    “重色轻友的家伙啊……你怕什么?”

    “就算这是不该进入的禁区,但……我们反正已经被卷进来了啊!”

    不管怎样,以目前手中的资料,两人并没法作更多事情,这一点,他们都清楚的很,而他们更都不是会作那种无意义焦躁的人,所以,发完几句牢骚,帝象先还是坐下,开始帮敖开心分析朱家的现状。

    “一直也没留意,原来朱家现在还是很阔绰的啊。”

    全盛时期,凤阳一郡根本就只是朱家的外城,但当然,在三果之乱后,特别是九里一战后,他们的势力便告全面崩溃,多年所积尽为完颜家所掠,自此元气大伤,一路沦落为三流世家。

    但,很少有人注意的是,朝廷对朱家的赏赐却并没有因地位的下降而减少,甚至,还略有增加,除明确掉旧日所有的地契皆还有效外,更累累赐以金钱,帮助朱家堡很快重建起来,并保留其原在世家谱上的尊贵位置,目前来说,虽然南方的“单阳朱家”在实力上早已超过凤阳本家,却仍奉其为宗,甚至还会每年遣使拜问。

    “唔,不过,认真说起来,这的确是最有效的办法,防止朱家急到拼命,更是给大家看,至少,总有富家翁可作……赵将军,你们家……的确有两把刷子啊!”

    “你……你这算是在夸人吗?”

    “我当然是在讽刺,你听不出来吗?”

    从目前的情况来看,朱家仍然在事实上掌握着凤阳周边的四成田地,更在几乎所有商业经营中都有投资……生意作得五湖四海,说极端一点,他们简直已在慢慢成为又一个商人世家。

    “如果让金德公知道的话,一定会憋屈死吧!”

    “切……这也没什么不好,我还一直想把敖家改造成厨神世家呢,到时无论大城小镇,最好的地段上,都有大大的‘敖’字酒旗,随风飘扬,唔,周围还要画一条小龙,围成个圆形……”

    “……用不着到那时,你一定先被武德王打死过了。”

    目前来说,在“名份”的层面上,朱家的继承权其实已陷入危机,长房长男多年前就已离家,十年不闻音迅,而在他之下,却再无男丁,只有一个妹妹。

    “就是你想的朱大小姐了……名字么,叫朱子慕。”

    大概是十八或者十九岁,依旧待字闺中,这倒不是因为朱子慕朱大小姐在德容言工上有那一条拿不出手……主要,是因为,朱家不肯嫁女,只愿招婿。

    “这是朱子森的主意,很坚决呢。”

    朱子森,算起来是朱子慕的族兄,年纪已逾四十,据说,是由当年的长男离家前所亲自指定的人选,而从目前的情况来看,这个选择也似乎的确不错。

    “因为那个叫……叫什么东西来着?算了,不重要啦。”

    拍拍头,敖开心道:“反正是个蛮平凡的名字……总之,因为那家伙一直不回来……朱子森也开始渐渐面对现实,决定考虑一下家主的位子。”

    性格厚重,甚至有些无用,朱子森从一开始就表示说,自己只是“代管”,要正式继承朱家,必须是长房之后,而以目前的情况来说,唯一的可能,就是招婿入门。

    “你可看清楚了……招婿入门,是入门啊!”

    笑得很有些幸灾乐祸,到最后,帝象先终于被敖开心用很凶恶的眼光撵开。

    “不过,这还真有点麻烦……真是的,这块死木头为什么不肯自己接掉家主啊……横竖他都干了这么多年了。”

    “喂喂,这是美德好不好……而且他自己也说了,自己年轻时算过命,福薄不足厚载,后人也是一样……”

    声音中带一点笑意,却在翻到后面时有所改变,帝象先顿一顿,慢慢道:“而且……就算他真想正式当上家主……也不一定成呢?”

    “嗯?”

    一下抬起头,敖开心见帝象先右手食指在卷宗上慢慢移动。

    “光是比较有身份的……就朱晓杰,朱晓材,朱晓松,朱晓枫……以辈份来说,都是你未来的叔父。各自手里都有一盘生意和一队人马……好家伙,你这下可真认了不少长辈啊。”

    “等等,我倒是更注意别的……”

    皱着眉,敖开心道“这些人名字是怎么起的……这是什么朱家……简直是一群木头人啊?!”

    “这个……你要有意见,大可以日后和你家大小姐慢慢讨论……”

    “不管怎样,这都是小事……”

    用很意气风发的姿态,敖开心合上卷宗,道:“入不入赘是小事,家族内乱更是小事……都没关系,很好摆平的。”

    “还有十四天时间……现在,我们先去见见小……唔,叫什么来着?”

    “朱子慕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