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12章 命如蝼蚁(2)

小春 / 著投票加入书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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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他走到我身边,轻声感喟:“共业所感,报通三世。业是‘因’,出现饥荒这样的‘果’还需要一定的‘缘’。好比战争之‘缘’,让众生累世的恶业一齐显示出来,于是便有了众多相同的果报。”

    我浑身一颤:“你是说,苦难不可避免?”

    他叹息一声:“人活于世,受尽苦难。故此佛陀说,众生皆苦。”

    想起吕光,我恨得牙痒痒:“那造成这场战争与饥荒的人呢?”

    “他当然是造了深重恶业,日后自会受果报。”

    外面泛着凄惨白光的雪地,映衬出他悲戚的神色。他长叹一口气:“即便这些灾民前世造了业,可今生却是无辜的。他们身处生死漩涡中,根本无力自救。我愿为他们消除业障,愿为他们承担一切苦难。可我却辗转无力,无法阻挡天灾,也制止不了人祸。我究竟能为他们做什么?”

    心里的哀戚不下于他。为他披上棉衣,拉过他的手,靠上他肩膀。

    “你可以做很多。佛教正是产生于苦难之中。佛陀见到尘世间一切皆苦,于是便有了佛教。这是让人忘却苦难的精神慰籍,也是对未来的美好幻想。我记得一位西方大哲说过,‘宗教是被压迫心灵的叹息,是无情世界的感情’。”(注:语出马克思《黑格尔哲学批判导言》)

    转身面对他,用力握住他的手:“罗什,尽你所能,让那些受苦之人有一丝精神慰籍吧。就算最终无法逃过冻死饿死的命运,也起码让他们在死前,抱着对来世的期许满足地闭眼。”

    他回望着我。为了节约,我们没有点灯,雪地的反光依旧照亮他眸子里的深沉悲恸。将我搅入怀中,他低喃着我的名字。

    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,我跟罗什急忙分开。胡乱擦去泪水,开了门,却是耶罗,手中提着一个麻袋,满脸惊喜:“师尊,师母,你们看,是一袋小米,一整袋的小米!”

    我与罗什愣住了。这种时候,一袋小米何其珍贵。我急忙问:“这是哪里来的?”

    “刚刚有人敲门,我去开门时看到门口放着这个麻袋。”

    罗什问道:“是何人所放?”

    耶罗摇了摇头,有些尴尬:“弟子只顾着赶紧拿来给师尊师母看,没留意……”

    罗什与我对视一眼,我明白他的意思,连忙跑出门去。

    大门外,我向路两边张望,左边路前方远远有个人影在匆匆走着,我急忙追去。如此深夜,月光映在路边的积雪上,只能依稀看到那背影十分高大,走路一瘸一拐。

    我在雪地中跑得异常艰难,那背影虽一瘸一拐,却是越走越快,拐入了一条小巷。追到巷口,却已失去踪影。我只得停下脚步喘着粗气。仔细回想一下,只模糊看见一个背影,实在想不起会是谁。

    在这种乱世,锦上添花易,雪中送炭难,何况是如此珍稀的粮食。无论他是谁,这是个有善念之人,我们心存感激。

    吕纂的征兵持续了五天,一共征召了三万余人。流民群中除了老弱病残,已经见不到年轻一些的男人了。三天后,吕光的侄子吕隆带着新招募来的军队,出发去援助吕光。队伍开拔时,罗什带着弟子去为他们祈福,加入军队的流民总算是穿上了棉袄,草绳扎在腰间,背后一个大大的“卒”字。流脓的手执着弓矛,眼里满是迷茫。要靠杀死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才能得到馒头。更有甚者,在这种野蛮的大混战中,他们面对的敌人中或许就有自己的亲友。

    一车车粮食往城门运去,饥民们个个红了眼,拼命朝粮食伸手,震天喊声大起:“粮食,粮食啊!”

    那是吕光不肯赈灾藏下的余粮。如今,连这些粮食都送上战场了,城里到哪儿再去找大量粮食?送行的吕纂挥了挥手,士兵们上前殴打想要靠近粮车的人群。饥民们哪有还手之力,不到半刻钟,街边到处是头破血流的人,甚至有人被活活打死。

    在阵阵哀嚎中,吕纂冷着脸大喊:“那是军粮,不是给你们这些贱民吃的!”

    再难看下去了,罗什想要上前,我急忙拉住他,含着泪对他缓缓摇头。他哀恸万分,却只能忍住。饿得站都站不住的老弱病残,哪有资本去跟军队抢粮食?

    那一整天,姑臧城内到处是哭声,仰头看天,任雪片飘落在脸上。想起北朝民歌中有一首《隔离谷》,描画了兄弟相残的惨象:

    兄在城中弟在外,弓无弦,箭无括,食粮乏尽若何活!救我来!救我来!

    没有这场时空试验,身处现代的我永远都无法切身体会命如蝼蚁是什么意思。

    队伍中突然闪过一张熟悉的面孔,是程雄。听说他之前在与王穆的战斗中受了伤,没有跟随吕光出征,没想到这次依旧逃不过。这次增援的军队都是步兵,军阶高些的将领有马可骑,像他这种低级军官,也只能与士兵们一起步行。

    他看到了站在路边的罗什,脸上闪过一丝愧疚,将头扭开不再看我们。他的伤势还没全好,走路微有些瘸拐。看着他走路的姿势,我突然想起了几天前月光下的那个背影。仔细盯着他的身形,我嘴里喃喃:“我知道了,他是程雄。”

    罗什莫名:“什么?”

    我拉着罗什的僧袍袖子,禁不住笑了:“那晚送来一袋小米的人,是程雄!”

    罗什讶然,有些难以置信:“竟然是他……”

    “还记得你说过的那个故事么?小孙儿竹篮打水,虽没有接到水,可竹篮却被洗干净了。”我看向那一瘸一拐渐渐远去的背影,欣慰而笑,“程雄没有将你完全摒弃,善念已在他心中扎下了根。”

    罗什看向程雄的背影,双手合十,郑重向他躬身行礼。也许,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到他了。罗什念起经文,为所有将上战场之人祈祷。程雄虽听不到,却一定能感受到罗什的虔诚祝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