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0章 女帝师三(2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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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妆饰已毕,便往延秀宫去。忽见一位红衣贵妇立在漱玉斋的墙下发呆,那一抹鲜红像布满枯藤的灰白墙体裂开的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,在昏黄的日光中凝成一道华丽的痂。她衣衫单薄,正在用右手拨弄着墙上一片单薄的红叶。红叶飘落,淡漠的目光中浮上一丝苍凉和冷毅。若别人这般模样,我看了定会恻然不安,但此人却让我深觉“明月的的寒潭中,青松幽幽吟劲风”[51]的妙处。我失声唤道:“启姐姐……”

    启春转身迎了上来,笑道:“我已经等你好些时候了。”

    我嗔道:“姐姐是几时进宫的?来寻我怎么也不叫人通报一声,这样一个人站在墙外,也不怕冷么?”

    她握一握我的手,只觉她手心滚烫的一团:“我不怕冷,妹妹知道的。”

    我见她又没有带侍女,便挥手命绿萼退了几步:“姐姐进宫来,也不陪着王爷和王妃?”

    启春道:“今日谨身殿大宴群臣,王爷与世子现下都在前面。王妃在太后宫里陪着说话,我才得空出来,想着也无处可去,便在这里等你。”

    我见她眉间隐有愁绪,遂关切道:“姐姐这会儿来寻我,是有什么事么?”

    她眉心一耸,垂头道:“她死了。”

    我一怔:“谁?”

    启春道:“智妃。昨夜死在汴城的小客栈中。”

    昨夜是除夕。我叹道:“早便知道是这样,姐姐又何必太过伤感?”

    启春道:“智妃的小丫头拼了性命来王府报信,被门子狠狠踢了几脚。后来门房怕出人命,才报了进来。谁知他只叫贴身小厮扔了一锭银子出去,便依旧坐下喝酒。我悄悄派了一个人多拿些钱跟着那小丫头去。耽误了太多工夫,智妃已经咽气了——死不瞑目。那孩子似是感觉到母亲已死,生生哭了一宿。今天早晨我已派人将智妃拉出城外葬了。”

    我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,良久方道:“世子就不理会么?”

    启春冷笑道:“他哪里理会得过来呢?这些日子,他一直流连在庄上一户姓刘的佃农家中,已经养了刘家的女儿做了外室。若不是新年,他哪里还肯回家?”

    高旸是几时变得这样喜新厌旧、薄情寡义的?他若无情,又何必往我的马车下挂风灯,自己却摸黑回府?他若只是为了迷惑皇帝的耳目,又实在不必伤启春的心,竟这般羞辱她。自我识得启春,至今八年,从未见过她如此悲愤纠结、冷意灰心。我只得道:“姐姐别难过——”

    启春澹然道:“我不难过。”

    我颔首道:“那就好。姐姐和我一道去延秀宫吧。”

    启春道:“你怎么不问我?”

    “问什么?”

    “问我是不是后悔嫁给他。”

    “姐姐是脂粉堆里的英雄,裙钗辈中的侠客,爱什么要什么,自己最清楚不过。何须我多此一问?”

    “实话告诉你,我后悔了。”

    天又暗了几分,她的脸泛着苍白的光,有白云庵里观音像的凝重与悲悯,目光中却满是毅然决然。风从西边来,吱吱咯咯地钻入东边历星楼前的小树林中,只余嘈嘈切切的私语。我执起她的手道:“难道姐姐要求去么?”

    启春道:“正有此意。”

    “姐姐不在意世子远游为官,也不在意世子纳妾,更不在意世子正妃的尊贵荣华。姐姐是因为真心倾慕才嫁给他的,如今求去,是因为世子薄幸无情、残忍好杀么?”

    启春叹道:“其实他从未将智妃和那个刘姑娘纳入府中,我身为正妻,当高兴才是。但智妃千里迢迢寻上京来,他却避而不见。她临死前不过想见一见他和孩子,他们在南方数载夫妻,又生下了孩儿,他却忍心不顾,流连于新欢之处。智妃与他相处数年,远多于我和他在一起的日子。智妃如此,我又当如何?”

    我淡淡一笑道:“姐姐说过,从未将自己与智妃相较,又怎会自怨自艾?姐姐只是疑惑罢了。”

    启春微微冷笑道:“我是很疑惑,我千挑万选的如意郎君,为何如此不堪。”

    绿萼已点起风灯,橘色的灯光逆风扑在她的左脸上,映出她飘忽不定的目光。启春是入了宗谱的信王世子正妃,未来的信王妃,又是高旸的母亲和熙平长公主素所看重之人,要求一纸休书谈何容易?我低低叹道:“就以此为题,试一试他也无妨。是留是走,也得一个心安。”

    启春深为震动:“知我者,唯有玉机。”

    我叹道:“不敢当。咱们在冷风里说了这么久的话,也该走了。再耽搁下去,太后就要先到了。”

    启春道:“今晚我和茜仪表妹一起舞剑给太后瞧,我要早些去预备着。我先去了,你慢慢来。”说罢退了一步,依旧一阵风一样地去了。

    绿萼捧了一只新手炉过来,笑道:“姑娘在冷风里站了那么久,手炉都凉了,换一个吧。”

    启春的背影像一抹暗沉的热血融于无边的冷流之中,终于消失在重华门的黑暗里。启春的疑惑又何尝不是我的?只是她所关心的答案,我早已不关心了。我叹道:“是有些凉了,不过还可以用,不必换了。”

    【第十五节 绿鬓青衣】

    来到延秀宫的清凉殿,但见姝媛女御早早便到了,见我来了,都闪在一旁行礼。迎面一阵香风夹杂着暗中交换的目光和窃语,热热地扑在脸上,立刻出了一身细汗。早有宫人接了斗篷去,一个内官引我到自己的座位上。

    深阔的大殿中摆着九张大圆桌和十几张小圆桌。上首一张最大的是太后与皇帝的席面,右首下第一张是信王妃林氏与启春,左首下第一张是睿平郡王正妃邢茜倩,右首第二张是三妃,左首第二张是几位公侯夫人,左首第三张是我和刘离离,右首第四张是慧媛、沈姝与齐姝,左首第四张是几位特意相请进宫的命妇。剩下的小圆桌是众女御的。我指着右首第三张桌子问绿萼道:“这一张桌子却是谁的?座次竟然在慧媛和沈姝之上?”

    绿萼茫然摇头。忽听一个女子清澈而温厚的声音不徐不疾道:“这是昌平郡王府苗佳人的。”

    我连忙起身,但见慧媛已经拜了下去,我扶起她,又惊又喜:“苗佳人?莫不是若兰?陛下不是说只是封为更衣么?”

    慧媛微笑道:“陛下念及苗氏所怀的是昌平郡王的长子,又想太后高兴,所以破例封为佳人。”但见她上着嫩黄色襦衫,下着齐胸深青地联珠茶花纹曳地长裙,既娇嫩清雅,又明艳动人。以一抹淡绿地绣凌霄花的披帛裹肩,显出平和贞静中一丝难得的热烈与富贵。她梳着单刀髻,只斜簪一支短短的红豆步摇,虽是贱物,却别有一番质朴动人之处。烛光下润泽的光彩,足以撩拨起心底最深处的相思之意。

    我微微一笑道:“若玉机没有记错,今日午后当是娘娘伴驾吧?”

    慧媛道:“正是妾身。”

    我感激道:“陛下本来只想封若兰为更衣,才半日,便一跃而为侧妃,座次更在娘娘之上,想来要多谢娘娘才是。”

    慧媛虽稳重,却也难掩目光中的惊异之情:“这全然出自陛下的孝悌之情,妾身怎敢居功?妾身将此事告知大人,也并非想在大人面前自矜自伐。”

    我笑道:“玉机与娘娘曾在宫外相见,今日又亲眼得见娘娘晋封之喜,亦算有缘。请去尊卑之分,上下之别,姐妹相称便好。”

    慧媛垂头道:“妾身是罪婢出身,怎敢高攀?”

    我澹然道:“玉机亦是奴籍出身,既与妹妹身世相仿,正好姐妹相称。”

    太后是由若兰扶着走进清凉殿的,一身深青色簇花翟衣,头戴二十四株龙凤花钗冠。若兰亦着青罗翟衣,头戴五株花钗冠。太后在上首坐定,信王妃林氏与颖妃史易珠带领众人叩拜。三拜之后,各自归位,端立在席前。

    礼乐起,乃是《甘露》:“天德冥应,仁泽载濡。其甘如醴,其凝如珠。云表潜结,颢英允敷。降于竹柏,永昭瑞图。”太后举觞,众人三拜,饮毕乐止。再奏《紫芝》《嘉禾》,三举三饮,这才归座。起乐、舞蹈、行酒、上食,一切如仪。行觞三周,殿上合扇,殿下鸣鞭,太乐响钟,左右皆应。于是太后降座,众人再拜,依次退出。

    今夜皇宫内人头涌动,川流不息,奉先殿和清凉殿的礼乐唱赞之声响彻夜空。钟声与鞭鸣肆无忌惮地激荡起漫天星光,落在地上,化作一片灯火通明。从闷热的大殿走出来,与丛丛青紫擦肩而过,尽是端庄高贵的美好姿态。这皇城,分明是无垠的天地间一只精巧华丽的雕花木盒,每个人笑意中的崇敬与喜悦都恰到好处,不多不少充满每一个角落。

    绿萼扶着我从西二街回漱玉斋更衣。西二街上人少一些,绿萼早就吩咐辇轿等在暗处。正要登辇,忽听一个女子的声音在我身后唤道:“朱大人。”

    转头一瞧,只见一位身着朝服的四十来岁的中年贵妇走上前来。我从未见过她,却觉她的容貌颇有些熟悉。只见她头戴七株花钗冠,便知她是三品县夫人,于是连忙上前行礼:“夫人万安,玉机有礼。”

    她亦还了一礼:“朱大人不必多礼,老身是刘离离之母,外子是新任汴城尹刘缵。”

    我顿时省起,她是原濠州刺史刘缵的夫人。当年为了让女儿选上女巡,刘夫人还特地送了许多上好樱桃给我尝鲜。我嫣然一笑:“夫人大喜。玉机听闻刘大人做濠州刺史时,政教清明,百姓和睦,所以被提拔为汴城尹。令爱随弘阳郡王殿下守陵,蔬食布衣,瘠毁过甚,陛下大是赞许,想来不日就要升迁。夫人入京,也可常进宫看望令爱。”

    刘夫人欠身道:“小女是朱大人选入宫中的,能有今日,全赖大人提携。”

    我笑道:“不敢当。令爱不畏困苦,忠贞可嘉,陛下与王爷自然看重。”

    刘夫人的眼中浮上一层薄薄的雾气:“若不是大人多番提点,小女终究碌碌。弘阳郡王开府在即,小女不宜跟出宫去。余下的两年,还请大人多多照拂,老身感激不尽。外臣命妇,不宜多言。这就告辞。”

    她的泪意,九分疼一分恨,心疼女儿的身子,也痛恨女儿的固执。我甚为感动,因为我的母亲待我早已没有了这份单纯的心痛,或许只有恨了吧。我也不便留她,于是屈膝道:“请夫人放心。”

    从漱玉斋更衣回来,公侯夫人与外臣命妇都出宫去了,席上只余了宗亲内眷。皇帝带着信王、睿平郡王、昌平郡王和高旸回到后宫。皇帝与太后同席,三位王爷与各自妻妾同座。于是衣香鬓影,觥筹交错,鼓乐声声,歌舞不绝。

    睿平郡王乘兴奏了一曲,众人赞不绝口。接着玉枢高歌一曲《南有嘉鱼》:“南有嘉鱼,烝然罩罩。君子有酒,嘉宾式燕以乐。南有嘉鱼,烝然汕汕。君子有酒,嘉宾式燕以衎。南有樛木,甘瓠累之。君子有酒,嘉宾式燕绥之。翩翩者鵻,烝然来思。君子有酒,嘉宾式燕又思。”

    曲毕,皇帝笑道:“自婉妃进宫,这一曲年年都唱。也唱一曲别的来听。”

    玉枢道:“臣妾制了一首新曲,正要请太后、陛下斧正,请容臣妾退下更衣。”

    皇帝笑道:“你去吧。”

    不多时,玉枢身着青丝罗衣,手执碧玉长箫,翩然而上。万缕青丝垂在脑后,蓬松而柔顺,用一条绿色丝带随意结束。薄施脂粉,淡扫蛾眉。双唇略微苍白,显得娇弱无限。她站在大殿门口最黯淡之处,冷风拂起她的衣角,如碧水涟漪。她的笑容隐约清冷,颇有出尘风致。门外的灯火映出她苗条的身形,裙裾一动,飘若冷焰。琴声邈远,洞箫呜咽。大殿之中顿时鸦雀无声。

    皇帝神色一动,不觉放下了手中金杯,目光中含三分眷恋,三分贪婪,三分焦急。当年汉武帝望着李夫人姗姗来迟的魂魄,想来也不过如此。只听玉枢曼声唱道:

    “绿鬓青衣,碧箫生辉。雪落翠绮,轻歌万里。瞻彼淇奥,绿竹猗猗。有匪君子,如切如磋,如琢如磨。既见君子,云胡不喜?君自桓桓,君自与与。君自惓惓,君自悢悢。吾心幽幽,凝弦铮铮。东篁邃远,西华崚嶒。秋水湜湜,星河耿耿。天上人间,胡不缱绻。朗朗清川,怎诉管楮。”

    这是我十年前的游戏之作,想不到被玉枢记在心里,作成曲子唱了出来。十年前,我才只有十岁,并不全然懂得“既见君子,云胡不喜”的心境,这首小词不过是堆砌辞藻而已。但玉枢的歌声如此空灵悠远,其中的情深不得、哀而不伤的思念与缠绵,如秋水星河挥洒天上人间,凉凉的,痒痒的,耐人寻味。

    一曲唱罢,殿中静得出奇,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丝痴惘。睿平郡王高思诚的痴惘温柔深远,是为亡妻董氏。昌平郡王高思谊的痴惘蕴含凛然之气,是为死去的锦素。皇帝的痴惘透着追悔莫及的遗恨,是为周渊。高旸注视玉枢片刻,随即垂下眼帘。信王痴痴怔怔地拉住林妃的手,林妃满目柔情。连太后亦有些愁绪,独自饮尽杯中的酒,无声叹惋。

    三年未见,太后颇见衰老。她是最尊贵的女子,却也是最无奈的母亲。想起她称病逼迫皇帝立刻册封若兰,我忽然有些明白周渊为何会放弃天家尊贵,远逸江湖。

    “将恐将惧,维予与女。将安将乐,女转弃予。”[52]也许,唯有“弃”,才能“全”吧。

    皇帝旁若无人地走下来,亲自从小莲儿手中接过玉色织锦斗篷,严严实实地裹住玉枢,拥在怀中。玉枢娇生两靥,双眼含情欲滴,静静地伏在他的怀中。好一会儿,皇帝才道:“这首曲子朕从没有听你唱过,是谁写的曲子,谁作的词?朕要好生赏赐他们。”

    玉枢道:“回禀陛下,曲子是臣妾编的,词……是玉机写的。”

    皇帝笑道:“词好,曲也好,你唱得最好。”说罢握着她的手道,“手这样凉,快回席上喝杯热酒。”于是亲自送玉枢回席,又陪她喝了两杯。

    颖妃笑道:“陛下偏心,来到这一席就只陪婉妃姐姐喝酒,臣妾和昱妃姐姐竟都是玻璃人了。”

    昱妃笑道:“你自吃你的醋,拉上我做什么?”

    玉枢推一推皇帝,娇声道:“陛下您看,颖妃妹妹不自在了。”

    皇帝笑道:“那朕也敬珠儿一杯。珠儿掌管内宫,张罗粮饷,一年到头着实辛苦,定要多喝几杯。”于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。颖妃连忙离席谢恩。